莲生

将军兴X二月红

—— 酒意暖

皇上临行前的晚膳，是在这屋用的。狗花下厨做了许多湘菜，端上桌时做势要吃，我惊一跳，忙问她，她说皇上吃的饭都要先试试有毒没毒啊！皇上笑的捏不稳筷子，二月红赶紧让她去厨房看汤，生怕再捅娄子。他没再那么紧张，吃的认真也开心。只是拿筷子与旁人不同，拽着个拳头似的，老担心他夹不稳菜。皇上总盯着他看，我有些心慌，只怕哪里冲撞了，惹出事端。

今日做了道福圆酿，拿百合桂圆蒸了做馅儿，鸡肉泥混了青菜捏的丸子，取个百事圆满，万福长青之意。丸子本就不好夹，又挂了汁儿，夹起来就掉，三番两次好一阵折腾。他似乎有点生气，捏着筷子把丸子拨到碗沿，伸着嘴才咬了点皮儿又滚到碗里去。皇上连饭都不用了，憋着笑看他对付丸子，我这才反应过来，皇上觉得好玩。本想给他说有勺子，可皇上朝我直打眼色，作罢。在我们相伴度过的一生里，我时常觉得他有些傻气，倔强的傻气，比如明明有勺子，就是不用。他说：越是难事儿，越是要去对付，捷路走多了会摔跟头。自然，他也对付得了，如同这个丸子，他拿了只筷子给扎住了。虽然扎了好几遍，却不因过程辛苦就妥协和失望，捏着筷子咬了口丸子，笑的纯净又明媚。

见他终于吃到嘴里，皇上也好似松了口气，笑道：“看你吃饭，朕都能多吃两碗，哈哈哈哈。若是天下百姓吃饭都你这模样，百年以后朕也有脸去见先祖了。”

他赶紧吞了丸子道：“皇上与天同寿，百姓们都托皇上的福，可好了。虽然我没去过别处，但湘州一年四季可热闹了。”

皇上道：“湘州百姓长安，可四方百姓尚未长安。”

二月红道：“那怕啥，有皇上在啊。再说了，南疆也好，北边也罢，还不是他们自己的主子没出息，弄得百姓吃不饱穿不暖，不想法子干活，成日里瞅着咱们的东西，光想来抢。”

皇上大笑道：“你这是在夸朕咯！”

二月红道：“皇上是天上的人，哪轮到地上的人夸。我说的真的，那年城里来了胡人，真的是胡人啊，满脸都是胡子，驴子一样。进城抢东西不说，还在我园子外面打小娃娃，气死我，我让人出去一阵乱棍差点把人打死了。”

“为何不报官，打死人要受刑的，你胆子真大啊！”

“报了，可衙役来的时候已经打了。我没想要打死他，就是下手的人有点多。我在屋里躲了半个月没敢出来，让徒弟们躲出去了。”

“哈哈哈哈，打完才害怕。你还有徒弟？”

“嗯，原来有好多，好多比我还大，可我没爹爹教的好。不上台时就在园子里给他们唱，给他们演，反正把我会的都给他们说。”

“教会徒弟饿死师父，你不担心抢了你饭碗。”

“那怕啥，要是能抢了我的饭碗，那是他们的本事啊，总不能一个人吃饱把别人饿死了。虽说戏子不入流，这也是传承，总要往下传的嘛，死了又不能带进棺材里。我徒弟也挺厉害的，现在登台，座无虚席。”

“不错，看来是师父教的好。”

皇上让二月红唱一段，虽只素面清唱，唱腔一起完全换了个人，连皇上都听呆了。我只觉得他身上挑不出半点不好，做什么都是好的。皇上又问他箜篌和谁学的，他惊诧了。原来，箜篌他是和母亲学的，且只在家中弹奏，从不与外人听。尚且有几人知晓他会，却从未有外人听过，我们还是头一份。我不知他不胜酒力，只两三杯已是满脸通红。酒后话特多，也越是活泼。听着他叽里呱啦说个不停，皇上笑的前仰后伏。

二月红敬了圣上一杯酒，道：“皇上，您以后还来湘州吗？要是您下次来，我登台给您唱戏听。”

圣上沉思片刻，道：“那你随朕去京里可好？”

二月红道：“我....我要给爹爹守孝的，皇上，这个不算抗旨吧？”

圣上大笑：“哈哈哈哈，不算不算。那待他去了南边，你若是想来京里玩，朕给你搭个大戏台让你唱。”

二月红突然愣住了，道：“他不和皇上回京吗？去南边？去南边干什么？那边....”

圣上看了看我，叹了口气道：“行了，夜深了，朕回去了。这个给你，日后想来京里了，朕还听你唱戏的。”

圣上一走，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，眼里朦了层雾气，拿酒壶的手都有些颤。

在他喝完第三杯酒时，我夺了杯子，道：“别喝了，明日又该不舒服了。”

他还保持着拿杯子的动作，眼神发直，已是醉了，开口道：“你要去打仗吗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什么时候走？”

“月中吧。”

他起身道：“我想睡觉。”

我见他脚下不稳，刚想抱他进屋，他又道：“我不想睡觉。”

“不早了，该歇了，不会喝酒还喝那么多，去躺着。”

“你能背我去吗？”

我走的很慢，却还是转眼就到了卧房。刚到榻边他忽的紧紧拽着我衣襟，埋头在我脖颈里。不多时，一丝凉意顺着脖颈传开。我背着他一直在屋里踱步，什么话都没说。直到他渐渐松了手，我才将他放到榻上。也不知发了梦，还是醉的厉害，拽着我衣衫笑嘻嘻道：你想去看我家园子吗？我说好，他闭着眼睛没应，已经睡熟了，长长的睫毛上有几点晶莹，嘴角还挂了点口水。我取了帕子给他擦干净，调了调枕头，靠在榻上一直看他。待明日圣上起驾，我送他们回家，去看看他的园子。他说园子里也有棵橘树，我想去看看那树高不高，怕他上树再摔着。

饭间他说了许多，他喜热闹，却又不喜故意为之，多数都是他和狗花俩人的趣事。幼年失母，志学丧父。虽不愁衣食，可十岁成角的人对自己有多狠，怕是常人难以想象。他笑着说数九寒天练定力最好，光着身子在院子里等天亮，还能练心。又说三伏天练功最爽快，绑上沙袋泥砖出完几身汗，狗花就把西瓜端来一起吃，待卸了重物耍起刀马旦身轻如燕......那年去扫墓赶上大雨，俩人滚到人稻田里爬不出来，喊了半天没见人，俩人一瘸一拐回到家都晌午了。说完笑的上气不接下气，可我听的心里不是滋味。

看他睡的脸颊发红，还有些微鼾，我摸着他的脸道：“等着我，待我归来，再不让你再吃苦！”

他好似听见我说话，抓住我的手蹭了蹭，拽着胳膊抱进怀里，嘴角弯了弯。我心下好笑，只是身子不太爽快，有些酸困。侧身躺下由他抱着我胳膊，看着看着，也不知何时睡去的。常年行军打仗，石子上都能睡着，只是这胳膊不曾这样酸麻过。瞬间醒神，原来被他压着了，也不知是我搂他过来，还是他钻进我怀里的。脑袋爬在我胸口，一支胳膊还搂着我的腰。怕他呼气难受，将脑子拨了拨，只见他眉头皱成一团，不满地哼唧两声，埋下头又睡了。

我怕了，怕这数年不见君笑颜，关外不闻君语探。怕那已在近处的离别，怕我回不来！怕春风惹孤苦、夏雨落檐不报安，怕秋霜染君靴，冬雪著发不及暖君身......不由得紧紧抱住他，吻着他头顶，差点掉下泪来。心道：活着回来，定要活着回来....一遍一遍说着，说给自己听。竟忘了手上力道，许是痛醒的，只觉腰上的手顿时捏了个拳头，缩在我怀里一动不动，又僵成块石头了。

我松了力，摸摸他头道：“醒了？”

他闷着头道：“嗯。”

我翻身起来，他干脆就着一团，把脑袋埋在榻上。我知他窘的厉害，也没闹他，垫好枕头扯好被子，将人往里抱了抱道：“还早，不扰你了，再睡会。”

他蓦地钻出被子，抓着我的手道：“你要去哪？”

果然脸红的像擦了胭脂，我道：“皇上该起驾了。”

“哦，对哦，那我也起了。”

“不用，再睡会吧，我去去就回。”

我正和皇上说话，他匆匆过来，吓了我一跳。衣服倒穿的整齐，就是头发绑的乱七八糟。

皇上道：“你这是醉着啊还是梦游了？”

二月红道：“狗花没起来，没人给我绑头发。那个，有个罪名叫‘殿前失仪’的。皇上，您不会生气吧？皇上要走了，我还没谢恩呢。”

“哈哈哈，你一天脑子想的什么？都允你我我我的，朕也没气啊。”

“哦哦，那就好那就好。”

“哈哈哈，该带你回京，成日里有你逗趣，朕都要多吃几碗饭。你要谢什么恩呐？”

“皇上昨个赏东西，我忘了谢恩了。”

“哦，这个拿好别丢了，也不敢拿去卖钱的。去京城谁欺负你了就给他看，吓死他们。”

二月红惊恐地看着皇上道：“皇上赏赐的东西怎么能卖啊！！而且我有钱的。”

一阵哄笑。